扬雄切谏防边患,哀帝允朝释猜嫌
匈奴单于上书汉朝,请求明年到长安朝见天子。这时哀帝正患病在身,有人说:“匈奴自黄河上游的西北方向来,气势很强,不利。自黄龙、竟宁年间起,单于每次到中原拜见,中原就会有大变故发生。”哀帝因而感到为难,询问公卿,公卿也认为朝见一次要白白花费国库很多钱,可以暂且拒绝。单于使节告辞离去,还没动身,黄门郎扬雄上书规谏说:“我听说,儒学《六经》中所说治理国家之道,推崇在变乱未形成时就把它消弭于无形。军事上的取胜之术,推崇不通过战争厮杀就把敌人制服。以上二者都是高明精妙的策略,然而也都是大事之本,不能不留意。现在单于上书请求朝见,汉朝不准许而辞谢。我愚昧地认为,汉朝与匈奴之间从此种下了嫌隙猜忌的种子。匈奴原本是五帝不能使其臣服,三王对其无法控制的强国,不能使汉匈之间产生嫌隙猜忌是至为明显的。我不敢追溯太远的历史,谨以秦朝以来的史实说明这个问题:凭借秦始皇的强盛国力,蒙恬的赫赫军威,尚且不敢觊觎西河地区,只能修筑长城作为边界。待到汉朝初立之时,即便以高祖的神武英明,亲率三十万大军仍遭匈奴围困于平城。当时高祖麾下足智多谋之士众多,最终得以脱险的缘由,世人难以知晓,自然也无法详述。再观吕后执政时期,匈奴猖狂无礼,全赖朝中大臣随机应变,以谦逊措辞修书致单于,方得转危为安。至孝文帝在位期间,匈奴大举进犯北疆,其斥候骑兵竟长驱直入雍城、甘泉一带,致使京师震动。朝廷急遣三位将军统兵驻防棘门、细柳、霸上三处要隘,历时数月方才撤防。及至孝武皇帝登基,于马邑布设伏兵意图围歼匈奴,却徒耗军资,劳师动众,连普通匈奴士卒都未能捕获,更遑论擒获单于了!此后,武帝深思国家存亡大计,规划安定万年的策略,于是动员数十万大军,派卫青、霍去病统率,前后十余年,渡过西河,横穿大漠,攻破颜山,袭击单于王庭,跑遍了匈奴的国土,追逐奔逃的单于和匈奴的残兵败将,在狼居胥山祭天,在姑衍山祭地,到达瀚海,擒获名王、贵族数百人之多。自此之后,匈奴震惊恐惧,越发迫切要求和亲。然而,仍不肯向汉朝称臣。再说,前世之人难道以耗费不能计量的钱财、征调无罪的百姓,到狼望的北方求一时痛快为乐吗?那是由于没有一次的辛劳,就得不到长久的安逸;不暂时花费钱财,就不能有永远的安宁。因此狠下心投入百万大军、摧之于饿虎之口,搬运国库的钱财,填平匈奴卢山的沟壑,而不后悔。到本始初年,匈奴有凶暴不驯之心,企图劫掠乌孙,侵夺乌孙公主。于是朝廷派五员大将,率领十五万骑兵去袭击他们。当时很少有所斩获,仅仅是宣扬了我朝的武威,表明我军势如万钧雷霆,行动如疾风罢了。虽然空去空返不失兵卒,但由于没有斩获,朝廷还是诛杀了两位将军,因为北方的蛮族不顺服,中原就不能高枕安卧。及至元康、神爵年间,朝廷政治异常清明,社会风气十分良好,皇恩广施。而匈奴发生内乱,五个单于争夺王位。日逐王和呼韩邪单于率领本国百姓死心踏地归顺朝廷,匍匐称臣,然而朝廷仍然对他们采取笼络政策,打算不把他们置于直接统治之下。自此以后,匈奴希望朝见的,朝廷不拒绝,不想来的,也不勉强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外国人天性凶猛好怒,体魄魁梧健壮,凭借一身蛮力和盛气,教化他们从善很难,引导他们作恶却很容易。他们性格倔强难以屈服,与他们保持和平状态十分难得。所以他们未顺服时,朝廷劳师远攻,耗尽国力,伏尸沙场,血流成河,攻坚破城,打败敌人,是那样的艰难;已经降服之后,朝廷慰藉安抚,赠送礼物,接待的礼节隆重威严,是这样完备周详。昔日汉军曾攻破大宛王城,荡平乌桓要塞,突袭姑缯军营,横扫荡姐战场,斩断朝鲜军旗,夺取南越北越战帜。这些战役短则旬日,长不过半载,便已将其王庭夷为平地,部族尽数扫荡,改设郡县治理。其势如疾风卷残云,未留丝毫后患。唯独北方匈奴难以制伏,实乃中原心腹大患。相较东西南三方之敌,匈奴之强犹如天渊之别。先代既已对其格外重视,今日更不可轻率改变态度而有所轻视。
“如今匈奴单于诚心归附仁义之道,怀着赤诚之意,准备离开王庭前来长安朝见陛下,这既是前朝延续的和亲之策,也是上天神灵所期盼的盛事。纵使朝廷为此需要耗费资财,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。岂能以‘匈奴自上游而来,气势凌人’为由加以拒绝,推托日后再议却不明确约定日期,致使匈奴与朝廷关系疏远,既辜负了往日的恩义,又埋下了未来的祸根!倘若单于因此心生猜忌,积怨成恨,援引先前和好的承诺,将背约之责归咎于汉朝,趁机断绝往来,最终背弃臣服之心。到那时既不能以武力震慑,又无法以情理说服,岂不要酿成大祸!眼明之人能察觉无形之兆,耳聪之士可辨闻无声之音。若能真正防患于未然,即便不动干戈,亦可避免祸患。反之,若嫌隙已生,纵使智者在内苦心运筹,辩士在外奔走游说,终究不如未生嫌隙之时。回想当初开拓西域,降服车师,设立西域都护,统辖三十六国,岂是为了防备康居、乌孙跨越白龙堆沙漠侵扰西境?实则为钳制匈奴。百年艰辛换来的安定局面,岂能毁于一旦?既已耗费巨资征服匈奴,又何必吝啬朝见之费?臣私心为此深感忧虑。恳请陛下在祸乱未起、战事未发之际稍加留意,以遏止边患于未萌!”
奏章呈上,哀帝醒悟,于是召回匈奴使者,更换致单于的国书,表示允许单于朝见。随后赏赐扬雄丝帛五十匹,黄金十斤。单于还未动身,就赶上生病,于是又派使节到汉朝,希望将朝见推迟一年。哀帝同意了。